伍拾肆
纵使靳青嵐没有详细解释,紫鳶也渐渐想明白了,他虽然不曾拥有路引,却听说过不少关于路引的事情。
当天那些匪人逃走前留了一人处死眠樱,眠樱自是使尽浑身解数,花言巧语,肉体佈施,使那匪人深深地迷上眠樱,眠樱也指了明路,帮助那个匪人成功逃过靳青嵐的追捕。
二人约好在京都会合,那匪人的如意算盘大约是一边潜入流鶯馆,一边为眠樱寻找路引,协助眠樱逃出靳青嵐的掌握,此后双宿双栖,然而眠樱想要的不过是路引,事情办成了,自是过桥抽板,不留后路。
有些人负债纍纍,实在没法偿还,债主会杀掉他们,然后拿走他们的路引,那些债主自有法子暗中处理尸体,使没有人知道那些人已经死了,再把路引转手卖给他人—例如是贱籍之人或是逃犯。
那些走投无路的人多半无亲无故,或是离乡背井,所以只要尽力配合路引上记载的细节,装成路引的原有人,没有人会察觉路引的买主跟路引的原有人是不一样的。
不过,这些路引价值不菲,而且不是常人可以轻易买到,流鶯馆里又是眼线眾多,行事不便,因此眠樱不断赏赐厨子,让厨子变卖赏赐筹钱,每样甜点和每样赏赐应该也有着特殊含意,他们以此交换消息,更别说昨夜眠樱连七宝扇和银花树釵也带走了,光是这两样东西已经足够让他衣食无忧地过上一段日子。
怀里的多宝格圆盒烙得紫鳶剧痛难当—这想必是那个匪人带到京都卖掉的,指不定还是眠樱教导他要带走这圆盒,因为这圆盒易于携带,而且手工极为独特精緻,能够卖到不少钱。
苍翠湿千峰,空濛雾雨,孤云飘渺,愁遮天涯,山下柳丝縈似织,漠漠蒹葭,飘扬白花舞,澜漫紫萍流,靳青嵐和紫鳶追到十里坡上,紫鳶很快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下找到一人一马,身形跟眠樱很相似,骑术却是极为精湛—紫鳶记得眠樱以前在恩客那里学过骑马。
忽然,靳青嵐一手抓起紫鳶,他拔出那柄雪花鑌铁短刀,架在紫鳶的颈边,高声喝道:「眠樱,你还要紫鳶的性命吗?」
森森刀锋架在颈边,寒意渗透四肢百骸,紫鳶全身僵硬,金簪临鬓斜,眉峰压翠,残妆褪粉,冰凉的雨水在脸上肆虐横行,似杏花雨过胭脂绰,背靠的胸口却是如此滚烫,彷彿要把他活生生地溶化。
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初靳青嵐要把他从海棠馆里带走,也明白为什么昨夜靳青嵐要刻意把他调离眠樱的身边。
那骑手拉紧马繮,停下骏马,回首看着靳青嵐。
他明明长着眠樱的五官,却丝毫不像那个跟紫鳶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。
往日的眠樱柔媚含羞,弱不胜衣,举手投足宛若大家闺秀,这骑手却是一身漆黑的修身骑装,如墨青丝在脑后束成简单的发髻,没有佩戴任何发饰,身姿濯濯如春月柳,轩轩如朝霞举,脸上脂粉未施,琉璃色的眼眸深潭无风,铜镜未磨,眉梢眼角再也没有阴柔之态,只有不囿于现状的坚决。
这人不再是海棠馆的芊樱,更不是流鶯馆的眠樱,他早已拋弃这些如同商品的名字。
在那一剎那,紫鳶才被逼领悟,由眠樱剪断长指甲,折断玉簫的一刻起,紫鳶认识的眠樱已经死了。
他们早就回不去了—或者,他们从来不是同道之人,眠樱是枝头最美丽灿烂的樱花,生来应当被春日曈曨拥抱,不该坠茵落溷,逝于流水,而紫鳶不过是他最想拋弃的过去的一部分。
紫鳶明白的,就算最后逃走失败,眠樱也是寧愿像个男人般死在靳青嵐的箭下,而不愿意在相里家里尊严尽丧,饱受折磨凌辱而死。
烟靄空濛,雾抽烟邈,冷风吹雨浥轻尘,柳絮花霰飞银砾,紫鳶眉澹翠峰,柔花盈睫,碧玉搔头斜坠,一方面他希望眠樱为了自己留下来,一方面他却明瞭眠樱是不可能回头的。
果然,眠樱垂下眼帘,回头挥动马鞭,继续往遥不可及的他方狂奔。
紫鳶痴痴地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,此时靳青嵐微微使劲,刀锋立刻在紫鳶的雪颈上划出丝丝血痕。
「你把他的话奉为圭臬,为他披肝沥胆,他却拋下你,独自逃跑了。」
紫鳶回眸,凄然欲绝地看着靳青嵐。
平日巧笑倩兮的美人儿,现在却是髻云散乱不胜花,双眉敛恨春山远,香兰泣露,轻雨催莲,泪洗娇红啼嫩脸。
紫鳶早已万念俱灰,不存活望了。
靳青嵐牢牢地盯着紫鳶一阵子,他突然把紫鳶丢到马下,力气恰到好处,虽然弄得紫鳶满身尘土,但却丝毫没有弄伤他。
当紫鳶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时,靳青嵐已经俐落地跳下马,他还刀入鞘,飞快地从行囊里拿出沉甸甸的弓箭,弯弓拉了个满月,羽箭蓄势待发,瞄准逃得更远的眠樱。
象牙雕嵌金银扳指耀眼得可怕,靳青嵐的眼神冷酷兇狠,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。
紫鳶不假思索地拔出掛在马背上的雪花鑌铁短刀,使尽平生最大的力气,狠狠地插进靳青嵐的背心。